62期四南之聲:趙麗宏朗讀《隨想錄·愿化泥土》
趙麗宏,著名詩人、散文家,上海作協副主席,《上海文學》雜志社社長,出版多部詩集、散文集、報告文學等,曾獲上海文學藝術獎杰出貢獻獎、塞爾維亞國際詩歌金鑰匙獎等獎項。
《隨想錄》“愿化泥土”朗誦節選
近年來我非常想念家鄉,大概是到了葉落歸根的時候吧。有一件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里,三年半了。我訪問巴黎,在一位新認識的朋友家中吃晚飯。朋友是法籍華人,同法國小姐結了婚,家庭生活很幸福。他本人有成就,有名望,也有很高的地位。我們在他家談得暢快,過得愉快??墒歉孓o出門,坐在車上,我卻擺脫不了這樣一種想法:長期住在國外是不幸的事。一直到今天我還是這樣想。我也知道這種想法不一定對,甚至不對。但這是我的真實思想。幾十年來有一根繩子牢牢地拴住我的心。一九二七年一月在上海上船去法國的時候,我在《海行雜記》中寫道:“再見吧,我不幸的鄉土喲!”一九七九年四月再訪巴黎,住在凱旋門附近一家四星旅館的四樓,早飯前我靜靜地坐在窗前扶手椅上,透過白紗窗帷看窗下安靜的小巷,在這里我看到的不是巴黎的街景,卻是北京的長安街和上海的淮海路、杭州的西湖和廣東的鄉村,還有成都的街口有雙眼井的那條小街。
我經常提到人民,他們是我所熟習的數不清的平凡而善良的人。我就是在這些人中間成長的。我的正義、公道、平等的觀念也是在門房和馬房里培養起來的。我從許多被生活虧待了的人那里學到熱愛生活、懂得生命的意義。越是不寬裕的人越慷慨,越是富足的人越吝嗇。然而人類正是靠這種連續不斷的慷慨的貢獻而存在、而發展的。
近來我常常懷念六七十年前的往事。成都老公館里馬房和門房的景象,時時在我眼前出現。一盞煙燈,一床破席,講不完的被損害、受侮辱的生活故事,忘不了的永遠不變的結論:“人要忠心?!弊≡隈R房里的轎夫向著我這個地主的少爺打開了他們的心。老周感慨地說過:“我不光是抬轎子。只要對人有好處,就讓大家踏著我走過去。”我躲在這個陰濕的沒有馬的馬房里度過多少個夏日的夜晚和秋天的黃昏。
門房里聽差的生活可能比轎夫的好一些,但好得也有限。在他們中間我感到舒暢、自然。后來回想,我接觸到通過受苦而凈化了的心靈就是從門房和馬房里開始的。只有在十年動亂的“文革”期間,我才懂得了通過受苦凈化心靈的意義。我的心常?;氐介T房里愛“清水”恨“渾水”的趙大爺和老文、馬房里的轎夫老周和老任的身邊。
現在我明白了。受苦是考驗,是磨煉,是咬緊牙關挖掉自己心靈上的污點。它不是形式,不是裝模作樣。主要的是嚴肅地、認真地接受痛苦。“讓一切都來吧,我能夠忍受。”
漫長的不眠之夜仿佛一片茫茫的霧海,我多么想抓住一塊木板浮到岸邊。忽然我看見了透過濃霧射出來的亮光:那就是我回到了老公館的馬房和門房,我又看到了老周的黃瘦臉和趙大爺的大胡子。那些“老師”教我的正是去掉私心和忘掉自己。被生活薄待的人會那樣地熱愛生活,跟他們比起來,我算得什么呢?我幾百萬字的著作還不及轎夫老周的四個字“人要忠心”。(有一次他們煮飯做菜,我幫忙燒火,火不旺,他教我“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想到在馬房里過的那些黃昏,想到在門房里過的那些夜晚,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我多么想再見到我童年時期的腳跡!我多么想回到我出生的故鄉,摸一下我念念不忘的馬房的泥土??墒俏蚁褚恢唤o剪掉了翅膀的鳥,失去了飛翔的希望。我的腳不能動,我的心不能飛。我的思想……但是我的思想會沖破一切阻礙,會闖過一切難關,會到我懷念的一切地方,它們會像一股烈火把我的心燒成灰,使我的私心雜念化成灰燼。
我家鄉的泥土,我祖國的土地,我永遠同你們在一起接受陽光雨露,與花樹、禾苗一同生長。
我唯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們溫暖的腳印里。
——1983年6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