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茨海默"病,俗稱老年癡呆癥。兩年多來,作家薛舒親歷了父親發病的全過程,并因此寫下了12萬字的非虛構作品《遠去的人》,其中敘述的遠不止于父親的"病",還糾結著對即將斷流的父系家族記憶的迷茫,以及對當下龐大的老年癡呆癥患者群體的疼惜。4月25日下午兩點,薛舒和最早刊發該文的《收獲》雜志副主編鐘紅明、編輯走走一起,在思南讀書會探討《遠去的人》,探討非虛構,"用我的記憶,挽留你的記憶"。
寫作《遠去的人》
薛舒說一開始并沒有想把父親發病寫成一本書的計劃。那段時間她父親阿爾茨海默癥癥狀越來越嚴重,記憶力越來越衰退,經常在家里跟她媽媽吵,需要她飛車趕回,所以當時她的創作根本沒有辦法繼續下去。看到父母吵架,薛舒感到很壓抑,但又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把把心理的傷痛,特別壓抑的情緒向別人宣泄,所以就寫成日記。一直寫到有點規模了,她開始探究父親這么早就得阿爾茨海默癥的原因,他為什么計較這些,為什么他的幻覺出現在這個點。于是她把日記匯總起來,并且特地帶父親回了一趟的老家,還有她父親過去的事情,把這些寫成一本書,寫的過程中也在慢慢想怎么做。日記是非常直白的,有時候有一點亂的,要把它寫成一部完整的書的時候,必須先進行許多時間、文字上的技術梳理。還會在在文字和敘述的順序、結構上都做一些調整。寫的是現在的經歷, 而每一個章節都聯系到過去的事情,她小時候看到什么,父親小時候經歷了什么。
而她寫成這本書的時候,一開始不覺得會對其它人有影響,只是掏心掏肺寫的。有一次作品研討會,有一個讀者在下面聽,會議結束后他拉住薛舒說:"你這本書我看得淚流滿面,我母親是一模一樣。"還有一個讀者,他父親也是得了這個病,他母親很不了解,很生氣,看到《遠去的人》后便拿回去給他母親看,說:"人家也是這樣的,別人也是這么過來的。"于是母親接受了。"有人反饋很好的時候,我感覺希望很光明。" "好像我寫的東西對別人是有安撫作用的。"至于文學的意義,薛舒提到以前寫別的小說可能會思考過這個問題,但在寫《遠去的人》的時候一點沒有想過。對于她個人而言,嘗試了一次,不去虛構,不去想象,只用自己的耳朵、經歷等等來寫的寫作,就是這本書的文學意義。
談到是否會繼續寫下去的時候,薛舒表示自己已經繼續寫,她現在帶父親看病,認識很多一樣的病人,"現在我父親住在醫院里,醫院后面有一個養老院,我在看別人,一起感受更多的家庭在遭遇的問題,我想繼續寫下去,把養老問題,可能不僅僅是阿爾茨海默癥,還有別的一些老年人正在經歷的一些生活,考慮寫這樣一部作品。" 之前薛舒有20多個小說題目在備忘錄里面,因為父親的病沒有寫作,寫出《遠去的人》等于父親指出更為嚴肅的,更為關照現實的,走向更"大我"的一個主題。"一邊阻止我寫作,同時給了我新的題材。" "我會警告自己,我不能這么的當下,我要沉淀,想想究竟怎么寫。"
追問非虛構
走走認為《遠去的人》中很難得的一點是,其中既有女兒對于父親的情感,也有很深刻的自我剖析,這讓這部作品既有溫度,它也有理性的部分。鐘紅明表示贊同,認為每個人即使是面對自己的記憶和經歷,向別人轉述也不準確述,因為人會下意識的修改自己的經歷。而薛舒在寫《遠去的人》的時候,保持了一個作家對自己的不放過,包括對所有事情的追究,于是我們在這里面看到一個完整的呈現。
鐘紅明認為,在文學的環境里面,人們需要切記很真實的情感,而《遠去的人》中的很多細節讓人很感動,會帶來一種直接的,跟心靈沒有距離的撞擊。在薛舒與自己非常親近的父親逐漸失去的過程當中,她有兩個角色,她既是至親的親人,同時又是一個作家,她沒有放棄對她父親,以及他們相處之間所有的細節,包括父親一路走來歷程的挖掘,而且是沒有裝飾性的,非常坦白的表露。很多人寫私人家族史,它不僅僅是個人的,對于所有人都有著"我從哪里來,往哪里去"的意義。
薛舒之前的小說背景都是她生活的地方,寫小鎮人物的變遷,小說有一些非常明顯的特點。一是她的情緒很內斂,江南一帶人的生活,小橋流水的性格,她內心可能已經波瀾萬丈,但是你看到的似乎還是平靜的,是那種水面上的漣漪。她用很細膩的手法讓人記住細節,寫的也都是非常普通的,看上去瑣碎的細節,但是你合上她的小說的時候,你會想一下,她在某一個地方讓你疼痛一下。另一方面,她對時間所留過的痕跡,一直是非常在意的,包括對于時代留在人心的那種印痕。薛舒的作品就是把我們每個人習以為常的生活,以作家的目光慢慢顯隱出來,讓你意識到有些東西流失的,有些東西不會流失的。一個人所經過這些生命,什么東西是有意義的,什么東西會在你記憶里面長久刻下印痕。
《遠去的人》因為是非虛構的,她推向更明確的一個方向,但是她對內心的觸摸和打撈,包括說到帶著父親回鄉,對這些東西的回顧,她把對于時代的認識,包括建國所經歷的時代風暴,用他們的烙印告訴了我們,對于每一個人來說無可逃脫,每個人都不能逃離這些生存。我們在看歷史書上看到的,你只是看到所謂的代表人物,他們的經歷很讓人感慨,細細看一下,每個人從來沒有逃脫過一次又一次的風暴,薛舒的作品當中很具有的意義就是這個部分,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成為了文學的一部分。
走走提出從《收獲》上發表的文學作品來說的話,其實非虛構往往會更有力量,會帶給人們更多的感動。鐘紅明認為,既然叫做非虛構,前提它是一種真實,同時它還是屬于文學的范疇。非虛構在西方早出現了,近年來在中國變得火熱,也是基于一種逆反。之前的散文嚴格來講也是非虛構,為什么沒有冠之以非虛構這樣的名稱呢?可能在所謂的抒情散文里,有一些現在說起來很高大上的東西,有一些虛假。這種抒情雖然講出來的事例是真實的,但有一些東西不是真正貼近人的內心深處的。非虛構的東西跟以前說的散文有一些差異,敘事力量更強。因為作品的篇幅,像《遠去的人》是長篇作品的體量,它能表達承載的更豐富,對作家來說內心的情感真實的東西噴涌而出的時候,并沒有在意文學表現的技法。
寫非虛構這是命運的選擇,不是今天刻意寫這樣的題材就能夠寫,而是他們選擇你來寫。人很多時候要問自己內心,什么東西更強烈,什么東西值得把它完全寫下來。時刻不能夠忘記,一個作家需要用文學考量表達這種東西。表現非虛構過程中有一個特質非常重要的,就是追問,看作家能不能追問到極致,追問到終點。很多東西不是光簡單的忍耐,如果有這種真正追求、追問的力量,有很多東西會浮現出來。"作家在今天,也許很多人看來,所有人都可以成為一個作者,我也希望,真的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的作者,書寫的過程是對自己的梳理,你回到自己的原點,看清楚自己的未來,也許你終點剩下的歷程怎么走。真正被我們稱之為文學作品的東西,它還是要經過你很深入的思考,要投射到內心很深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