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8月22日13:37 來源:澎湃·文化課 作者:石劍峰 點擊: 次
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白俄羅斯女作家S.A.阿列克謝耶維奇是今年上海書展最受關注的作家。 8月18日,從氣溫15攝氏度的明斯克來到近40攝氏度的上海,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疲憊不堪,也備受氣溫變化的折磨。19日和20日兩天,68歲的阿列克謝耶維奇參加了上海書展多項活動,活動間隙還得接受中國媒體的采訪。只有在晚上的時候,她才有時間跟著編輯游覽了外灘,驚訝于上海的繁華,在街上,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給孫子買禮物。
8月20日下午,在阿列克謝耶維奇去上海展覽中心簽售前間隙,她在酒店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的專訪。而在那一刻,書展現場從上午就開始排隊的讀者已經在等待著。
無論是在8月19日的討論會上,還是在接受媒體采訪中,阿列克謝耶維奇都試圖避免以某個群體代言人的身份說話,她說得最多的是“我寫的是小人物的故事”,“我只做好自己的小事”,“這只是我的個人立場”等等。所以當她被問到如何看待“小索爾仁尼琴”這個稱號時,阿列克謝耶維奇說:“如果我不謙虛的話,我會說,是的,我就是小索爾仁尼琴。但我很謙虛很誠實,我就做好自己的小事。”
但這些她所說的小人物故事和她做的小事,最后構成的是半個多世紀的蘇聯以及后來俄羅斯和白俄羅斯的宏大歷史,從衛國戰爭、阿富汗戰爭、切爾諾貝利到蘇聯的解體。就像也來到討論會現場的作家止庵所說的,如果不是因為像阿列克謝耶維奇這樣的作家,歷史的記載會造成某種空白,甚至是歷史的消失。
處理完這幾段悲劇之后,阿列克謝耶維奇唯一能做的是祈禱和平,不要殺戮和戰爭。但現實永遠不會如此。在獲得諾獎之后,她轉向了愛與衰老的主題,依然是小人物的故事。
阿列克謝耶維奇毫無疑問是個悲觀主義者,在她的作品和言談中,看到的不僅是她個人的疲憊,也看到了文明的疲憊和時間的疲憊,甚至是無力。“當我結束那5本書的系列時,我已經很疲憊了。我已經沒有力量再走到塔什干帳篷里,那里躺著失去手腿的孩子,這些孩子會永久哭泣下去。”“比如烏克蘭沖突,未必有辦法解決。我不能站在俄羅斯一邊,也不能站在烏克蘭一邊,除了不要殺人,我沒有其他想法。”
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時,阿列克謝耶維奇依然堅持自己是記者的身份,因為她還在繼續記錄別人的故事。她可以看做是這個時代記者的典范。為寫每一本書,她跟每個人交談三四個小時,甚至一整天。當感到講述的問題非常重要時,會連續多天去找對話者。當她開始寫書的時候,家就變成了倉庫,堆滿寫書的材料。她說記者要有一種猜測力,猜測出對方的所思所想,她說記者,“你想了解更多,就得問得更多。”
阿列克謝耶維奇說:“對于人,我不寄予很大的希望。我希望自己寫的東西流存下去。”
8月20日下午在上海展覽中心大廳的簽售會上,熟悉或不熟悉她的讀者從上午等到了下午,也有很多人遺憾地未能求得簽名。在那一刻,似乎她的作品是會流存下去的。
澎湃新聞: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你還計劃著寫新書。你的每本書都要采訪上千人,你還以記者身份去做那么多采訪嗎?
阿列克謝耶維奇:我現在仍然在做訪談,去跟人聊天。在采訪中,總是有人告訴我,普京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團體。這不就說明我還是記者嗎?
澎湃新聞:但看得出你很疲憊。不只是這趟來中國的旅行,而是對未來寫作計劃的疲憊。
阿列克謝耶維奇:我現在是很疲憊,不只是身體上的,實在是身心疲憊。諾貝爾獎之后,我做了12個國家的巡回旅行,在哥倫比亞、美國、西班牙這些國家轉,到處講話,這讓我很累。現在我特別想寫新書,但我怎么都做不到。我仍然很有興趣跟各種人見面,做訪談,聽他們講故事,但是對社會政治的主題,我感到疲憊。
澎湃新聞:你在8月19日的見面會上說,你計劃寫的新書是關于愛與老年,思考愛和衰老的主題,這是否可以看做你寫作的思考從歷史轉向了哲學命題,因為年紀大了?
阿列克謝耶維奇:我想這是你們的傳統,是你們儒家的傳統。我還是喜歡跟人在一起,我喜歡生活,喜歡聽別人說話。
澎湃新聞:要聽上千人講他們的故事后才寫成一本書。這至少證明,你是一個非常善于傾聽的人。
阿列克謝耶維奇:可以這么說,我喜歡人,喜歡聽他們說話,我有一對很大的耳朵聽人們說話。所以,我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澎湃新聞:但那么多普通的故事,有喜悅,更多的是悲傷,他們的故事會使你的寫作偏離最初的想法嗎?
阿列克謝耶維奇:這種情況倒是沒有,但聽那些有創傷的人的故事,難免會影響我的生活和心情。尤其是在寫那本《我是女兵,也是女人》的時候,我寫到一個女性,在戰爭中她失去了母親,突然在采訪中她不愿意再說了,因為往事讓她很難受。我還聽一個女游擊隊員講了一個故事,她抓到了一個德國士兵,那個士兵有兩個孩子。這讓她很為難是否要把他殺掉。當我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也非常激動,不知道怎么處理好。
有時候在采訪中,對方經常會問我,能不能談談我自己,我只好說對不起。當然,經常有人要求我在寫的時候,隱去他們的名字。我一定會答應他們的。因為他們有自己的鄰居和父母,不能影響他們的生活。當然會出現在一種情況,被采訪者會說很多很多,但我不可能都用。
澎湃新聞:在《二手時間》中,我看到的是人們對同一段歷史相互對立的態度。在中國,這種情況也存在。
阿列克謝耶維奇: 我想中國有自己的思想,中國會走自己的路。這本書上談的是人之間的沖突,他們如何相愛,如何失望 。我既不是共產主義信徒,也不是資本主義狂熱分子,我是社會民主主義者,我有自己的立場。我看問題,盡量從自己的世界觀去看。這本書中,有自由主義者的聲音,有共產主義者的聲音,有法西斯分子的聲音,他們都在叫喊。
澎湃新聞:但這么尖銳對抗的聲音,是否也在撕裂你的國家和社會?
阿列克謝耶維奇:人們互相不服,互相爭吵,這在我的書里也都有。現在,有人認為我們陷入了國內的冷戰之中,有人支持烏克蘭戰爭,有人反對烏克蘭戰爭,有人支持占領克里米亞,有人反對占領克里米亞。
澎湃新聞:這樣的分裂如果發生在同一個家庭里,是一種悲劇。我知道,在你家庭中,你和已故的父親對蘇聯的態度就非常迥異。
阿列克謝耶維奇:是的,這種事情發生在同一個家庭中是最難受的事情,這種事情在我們那很典型,很可怕,也很奇怪。我們一直想找到彌合的途徑,但我們沒有找到。
澎湃新聞:你是白俄羅斯作家,但你在談話中,總是會說到俄羅斯這個龐大的鄰居。
阿列克謝耶維奇:我不知道應該怎么想未來的情況,但現在的俄羅斯完全走的是另外的道路,走在一條困難的道路上。1990年代,沒人人想過俄羅斯人居然跟烏克蘭人打仗。就我家庭來說,有烏克蘭人,有白俄羅斯人,我們無法理解這種戰爭。我們生活在一種驚訝的情感之中。
所有的白俄羅斯人都有一種恐懼,他們擔心會發生克里米亞這樣的情況,甚至不需要發生戰爭的情況就可以達到。因為我們的能源完全是被別人掌握的。我們這個國家是俄羅斯通向歐洲的道路上,這是很麻煩的事情。
澎湃新聞:你是作家和記者,但在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媒體都希望你去談論政治,談論俄羅斯政治。這會讓你很困惑嗎?
阿列克謝耶維奇:每天都有人問我關于政治的問題。從一個方面來說,他們問,我就得答。另一方面,我覺得政治還是需要專業人員來回答。我作為一個作家,我希望做我自己的事情。
澎湃新聞:作為從蘇聯走來的白俄羅斯人,你相信烏托邦嗎?
阿列克謝耶維奇:關于烏托邦,這個世界有很多種烏托邦,有消費主義烏托邦、技術烏托邦,現在我們把未來寄托于技術烏托邦。烏托邦是一種我們對未來猜測的形態。但讓我做預測是不可能的,很多東西不可預測,我認為現在世界最大的問題是恐怖主義。